巴地│畲寨意象

时间:2017-08-04 09:01  作者:admin    


巴地畲寨寨门

这里所谓意象,是指“立象以尽意”,在大自然残酷的生存法则中,凝聚着巴地畲寨祖辈的人文智慧。

少年时,受同学邀请,我常徒步做客巴地畲寨。每次行至寨口的厝桥时,我都得在桥上驻足小憩,不为节省脚力,也不为贪恋桥上优雅的美人靠,乃是为了聆听“孵鹅吉地”“八仙对弈”等一个个从老人老烟筒上随同烟雾一起喷出的充满人文意象的故事。

龙漈甘溪边上的巴地畲寨为蓝姓传统血缘聚居畲寨,全寨仅一百多户五百多人。龙漈甘溪,原名龙漈溪,因甘氏子孙在溪边的繁衍聚居而有了自己的姓氏,又因出了一位清代戍台名将、闽历史文化名人甘国宝而称擘一方。翻开漈下《甘氏族谱》,甘氏开基始祖得英仅于明正统二年(1437年)率子侄二十余口迁居古田县“龙漈”。而在此之前,甚至让时光回溯到唐末,龙漈境就已有人拓荒肇基,鼎盛时期,漈下村号称三十六村,有周、吴、林、梁、柯等十多个姓氏的村民同饮一溪之水,下游的小梨洋村也有包、周、叶、施、宋、张等多姓多寨共处,那么,整条龙漈溪畔少说也有四五十个村寨吧,但这些村庄在甘氏入驻后,唯有巴地畲寨的炊烟得以随着日出日落而袅袅不绝,其它村庄却都随着炊烟的熄灭而逐一消失了。

巴地畲寨位于龙漈甘溪中段,上游有漈下和洋头寨,下游有板兜和小梨洋等。五百多年来,这个小小的畲寨得以在甘氏包围圈中悠悠延续灶火,且越燃越旺,着实令人称奇。

村口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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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腾咆哮的龙漈甘溪经九曲十八弯的迂回跌落后,出溪头冈,流经巴地畲寨时就像换了一道面孔似的,如青罗带般平缓飘逸。畲寨的房屋依山而筑,畲民面溪而居,寨子面对似文笔挺立的景山,背枕古树葱茏的来龙山,左拥游龙盘踞的墘头冈,右倚猛虎下山的溪头冈。如此意象恰合堪舆说中左青龙,右白虎,前案山,后来龙,且环山抱水负阴抱阳的栖居村落布局。畲寨的择址源于蓝氏禄房廿二世祖巨富公,且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传说南宋末年,蓝巨富为躲避火烧山官司,而从古田县富达村一路跋涉到离家百里的黎厝里做长工,博得黎员外好感,遂将女儿黎十娘许配给他为妻。一日,黎员外家一只丢失了数个月的大白鹅突然带着一群鹅仔回来了,举家叫好称异,巨富暗自琢磨那孵鹅之地必为旺丁吉地。受这只灵鹅的启示,他在龙漈溪畔的墘头墘找到了孵鹅之地,感恩此乃神赐希望之地,遂在此面溪起厝开基,取寨名曰巴地。
蓝氏宗祠
“……五公迁居巴地村,披荆斩棘创主垂。爱主谱史鸿永传,牛蹄印上留诗云。”这首录于巴地《蓝氏宗谱》的《祖公诗》中的“五公”即为蓝巨富,而巨富的“灵鹅题词”,则足可媲美于富达村的“牛蹄留诗”,品读起来回味无穷。

辰时光景,我跟随一位髯须长者漫步在蓝氏宗祠前,当年的祖厝早已被拓建为蓝氏宗祠,古民居围绕着宗祠层层铺开,有八座山如仙人环寨而坐,恰如“八仙对弈”,老屋应该就是仙人的棋子了吧!一条大黄狗拉长了身子从犬洞里探出头来,朝我们瞄了一眼,不吠不闹,毫无警惕感,我听到了自己噗咚噗咚的心跳声。

从空中俯瞰,这个精致的畲寨活像一只昂首阔步的大鹅,宗祠恰为它的心脏,那条修长的桥头路正是它的颈项,就连上下喙也恰到好处地被安以两座厝桥。在这七百多年漫长的畲寨建筑中,是蓝氏祖辈先见之明的规划?或者仅仅是一种巧合?抑或是冥冥中的走势?

巴地水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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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尾厝桥是一座封闭式木伸臂廊桥,由典史钟奎始建于明正德十一年(1516年),桥中神龛祀林公大王。酷暑时节,畲民们有事无事皆得到桥上溜达溜达,聊聊天,说说事,安享习习清风,既放松身心又解决问题,还可上一炷香,许一个愿以抚慰烦乱的心灵。小小厝桥是畲民唠嗑谈事祈愿的场所,又是心灵交流栖息的文化空间。

桥边有古树挺立如塔,一阵清风吹来,枝摇叶摆,响声如乐,偶有枯枝败叶落水,如舟如筏,轻盈漂逝。桥头建有拓主殿、文昌阁、郑二师傅殿等文武圣殿与古桥、老树等一起“守关”,以“闭地户”,此即堪舆学所谓“障空补缺”理论的再现吧!流水带走的是霉运和晦气,而殿神、桥神和树神等神仙聚拢的则皆为人丁、文运和财气。

土墙黛瓦的老戏院是畲民休闲娱乐的重要场所,逢年过节重要节日必演戏,演戏的日子是畲民的聚会日,全寨妇孺老幼欢聚一院,并有附近村民前来凑热闹,拉呱吹牛谈家事,报喜诉苦一大堆,整个戏院就像一锅烧开的滚汤,畲民们说话的欲望宛如你追我赶的气泡,源源不绝。许多畲民一个晚上下来,看的是啥出戏都不知道,边角新闻却收罗了一大堆,正是“看戏不要紧,闲嗑不可少”啊!

巴地水尾厝桥
老戏院前是寨子公共的晒谷坪,是孩子们玩游戏的乐园,墙边有一根大木头、一条长板凳和几块青石头,那是嗑聊畲民的坐凳。信步走在晒谷坪上,我的眼前立即浮现出少年时收藏的一幅秋收图:竹簟铺地,谷晒一坪,满地金黄,稻香弥漫,墙边的坐凳上挤满了人,还有几位找不到座位的中年人立在边上,老人们跨夹火笼,面阳取暖,手持烟筒,倚墙小憩,面对满地金黄的稻谷,偶尔叭嗒一两口旱烟,吐几个圈儿,惬意之极。

蓝氏宗祠是巴地畲民祭拜先祖祈求子孙平安的心灵慰藉文化空间,亦是一处重要的聚会场所。茶余饭后,畲民们多在此下棋、嗑聊、论事,面对列祖列宗的神灵,许多纠纷得以完美解决,孩子们则多在此抓迷藏凑热闹。宗祠下廊左侧开有一个小店铺,铺内油灯昏暗,算盘嘀嗒有声。少年时,我曾跑到宗祠大天井内观看舞火龙,并在哪里买过一小包瓜子与伙伴们一起分享,每人虽仅分得一小撮,却都啃得津津有味,如今触景生情舌底生津。

自信的舞火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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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随着头人的一声吆喝,参与“做福”的畲民们一起端起老酒,不品不咂,一饮而尽。

“中喽——”

饮完酒,大伙儿一起吆喝一声,将碗倒扣在饭桌上,开始享受猎来的麂子肉……

这是珍藏在我少年记忆中巴地畲民“做福”的一个镜头。那一晚,畲民们猎到一只麂子,先用“全麂”敬神,再到头人家“做福”。头人粗犷的吆喝声,畲民豪迈的畅饮,犹如侠客再世,我敬畏地感受着现场庄重而又热闹的氛围,感觉有一股接一股的凉气直透脊背。

巴地畲民“做福”敬的是郑二师傅,师傅生前是一位狩猎高手,去世后被尊为猎神。寨子中还供奉有相类似的以人、兽、物为原型的如蓝公、包公、大侬奶、虎马将军、回答将军等十大神,以及龙、狮、树、石等神。我想,这种以现实为基础的信仰,该是从畲族祖辈盘瓠传说和祖先崇拜的原始信仰衍生出来的自然崇拜吧!

在蓝氏宗祠内,我发现畲民祭拜的先祖有蓝公与包公,蓝公为开基始祖巨富,为祖先崇拜,那么,这里的畲民为什么要供奉包公呢?见到我满脸疑惑,边上的一位长者为我揭开了谜底。原来,神龛上的包公并非包青天包拯,而是邻村小梨洋的讲话人、捐巨资建造伽蓝堂的董首包景瞻。瞻有恩于富,且与富结为金兰之交。瞻去世后,葬于蓝家土丘墩,即为今之包公墩,入祖厝牌位,后入祠。面对包公神像,蓝氏子孙重义之情让人顶礼膜拜。宗祠正对文笔峰,峰名为景山。吓,“景山”恰与“景瞻”谐音,是否为纪念包公而命名?抑或纯属是冥冥中的巧合?

寨后来龙冈上潜伏有一条火龙,饥饿时就要出来觅食。火龙一出行,火灾就降临。为此,畲民们就在每年上元节的次日晚上举行“舞火龙”祭祀仪式,地点设在祠堂后门的火龙坪上。坪上立着四米长的松木火龙柱,柱顶有火龙洞,洞中安有毛竹火龙夹,夹上夹着祭祀火龙的火龙猪。日沉时分,上香供祭品;半炷香后,开扎热炭稻火龙猪;日暮时分,随着一声锣响,舞龙手舞起热炭稻火龙猪,火龙猪燃烧成火龙球。在铜锣喧天的助威声中,舞龙手奋力左右奔跑飞舞,夜空中,火龙球成了一条飞舞的大火龙。火龙左右盘旋,星火四射飞溅,舞者大汗淋漓,观者惊心动魄。

舞龙结束,尚未尽兴。畲民们都集中到宗祠前喝由寨子中“喜者”提供的“火龙酒”,喝下一杯香香的红糖酒,送上两句甜甜的暖心话,接受祝福,分享喜乐。上元节画上圆满句号,一个个畲民都心满意足地回家困大睡去了。

老屋老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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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出入蓝氏宗祠皆得经过一座老屋,我第一次经过老屋时,同学波向女主人随口介绍了我这位来自乡中学的好友。想不到,女主人竟热情地拉着我俩到火炉边坐定,说她的孩子也曾在乡中学读过书,为校友。

由于老屋处于寨弄要道,为方便畲民出入,主人家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一年四季都不关门,即使外出走亲戚也不上锁。我在厨内小坐的间隙,竟有畲民赶着耕牛穿过老屋厅堂,女主人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了。她随手将揉搓成团的艾叶扔进茶壶,排开两块碗,打进两个鸡蛋,泡了两碗热气腾腾的艾蛋茶招待我俩。

据波说,寨路本是从老屋边上通过的,路与沟并行于狭窄的墙弄间。由于苔厚路滑,常有行人跌倒,甚至落水,为此主人家便招呼路人穿屋借道。久之,老屋竟成为方圆百里无二的路弄厝了。

包公档、包公像、路弄厝、艾蛋茶……巴地畲寨良好的宗风教化滋养出浓郁的书风,使得汝南堂的子孙历代人才辈出。开县之初,便有监生蓝启寿,贡生蓝枝丛;道光年间,又有倡修巴地桥的董事蓝作绘,好诵《论语》《烈女传》的节孝女蓝姑等
畲村吊脚楼
三十多年后,有幸与同学波再次走进巴地畲寨。巴地桥、拓主明王殿、文昌阁、蓝氏宗祠、老戏院等古建筑依然还在,老戏院前的大木头、长板凳和青石头等坐凳也依然还在。只是凳上的老人多数已换成了新面孔,当年舞火龙的壮汉恰巧也在其中嗑聊,如今已成为跨夹火笼面阳取暖的古稀老人了。我仿佛触摸到了生命轮回的冰凉,所幸畲民悠闲的脚步使我闻到了漫节奏生活的原味。
路弄厝因多年无人居住倒塌而拆除了,站在空坪上已闻不到一丝的艾蛋茶香,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这里曾经有一座不闩门、不上锁的老屋?但我知道女主人热情、无私、博爱的品质正是畲寨良好宗风的一个缩影。这是否就是巴地畲寨得以在甘氏包围圈中立足的答案?

一位扛着锄头去田间劳作的大叔见到我背着相机发愣,返回头问我是否可以帮助拍一张他养的长毛鼠的照片,我微笑着进了他的家。原来他所说的长毛鼠是一群小松鼠,每一只都蹦蹦跳跳的,十分机灵可爱。前方有一排正冒着青烟的老焙灶,焙的是香气扑鼻的麻笋。边上养着一只八哥,见到陌生的不速之客,并不惊慌,反而扑闪了几下翅膀唱起了歌谣。

我举起相机咔嚓一声按下快门,脑子里闪出“梅妻鹤子”四个字。